女浩克 She-Hulk: Attorney at Law (2022)

（原载于虹膜公众号，剧透范围在第一集）

《女浩克》的出现，也许可以继续归结为「添乱」。《复仇者联盟4：终局之战》后，漫威第四阶段就始终身处「乱局」。

不是没有三五好戏，但在多元宇宙、神圣时间线的破局之外，缺少应对灭霸这类能够点燃畅想的主线，毕竟征服者康在《洛基》第一季短暂提及后，还要到第五阶段首部作品《蚁人3：量子狂热》，才能正式登场。

在美国队长、钢铁侠等灵魂主将离去后的一盘散沙里，蜘蛛侠、绯红女巫这些人气角色陆续写崩，《黑寡妇》无从妥善作别，《雷神4：爱与雷霆》等新作也没收获预期好评，那么一群有着不同国籍或文化背景的新英雄加入，除了壮大漫威的身份版图，也在增加消化成本甚至理解门槛。

至少对于非漫威死忠粉而言，女浩克也是这成本之一。

还是要看到，尽管绿巨人扮演者马克·鲁弗洛始终没能等到单人作品，在初代复联里头，连常年给他人做嫁衣的鹰眼都不如，但在他没有明确退休或交棒的当下，女浩克确实是个同质化的存在。而且，比惊奇少女之于惊奇队长，她的同质化程度更高。

在情怀空间坍缩的现在，她显然很难承接令人血热的任务，更不可能成为中坚，顶多比被漫威弃用的神盾局特工好些，因此也许能在剧末揭晓与电影主线的些微关联，可有可无的那种。

那么，如果非要给这个漫威预算有限的次等新英雄寻找意义，依然不能着眼于推动故事主线运转。她除却继续承担对过往超英的缅怀，在剧作类型上的填充价值更大。

打破第四堵墙后，她自己就亲口官宣，本剧要定性为「欢乐律政剧」。漫威的一个野心，是不断拓宽现有类型的边界。或者说，在创新压力下，起码在这方向上讨个巧。

最经典的案例，是《美国队长2》抹上谍战色彩，《银河护卫队》体现复古太空歌剧风味，《蜘蛛侠：英雄归来》走入青春校园路数，不仅立下与超级英雄本身的对应风格，取得成功，而且迅速带动之后的作品，在类型属地上寻找归宿。

《女浩克》在所剩不多的坑位里，通过女主角的职业，抢占了律政剧的种属，在第四阶段已是难得。

当然，漫威再怎么求变，也不会负责「傲骨」系列与《风骚律师》的正统精英，我们在这部短剧里，大概率只会在律政范畴，看到一些很难逃出公式化的公义申诉。

譬如第一集里的案件，女浩克所对抗的被告，就只是泛泛地「利用了无限的政治和金钱资源，以牺牲公共安全为代价，牟取自身经济利益」。

乍看之下，哪怕并不新鲜，但仍有社会层面的担待。可当走上法庭，律政辩驳就让位给了肢体打斗——室内横穿一个跟女浩克那般力大无穷的喽啰反派，让她有了第一次大显身手的公众亮相。可想而知，往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正儿八经的法庭争论。

不过，「律政剧」前本就缀有「欢乐」这一定语。作为商业作品，漫威早就走出一条打破观众隔阂的喜剧路线，无论再苦痛，再悲壮，也必然要插科打诨。

没有过多沉重的任务，甚至不像《惊奇少女》那样饱含印巴历史之痛，《女浩克》大概要把喜剧置于首位，就跟前些天的《我是格鲁特》那样，搞笑才是第一要义。

这里就要重点提到，《女浩克》不同的地方，是更密集地填充女性思维甚至主义的笑料。当漫威喜剧特色的分辨率越来越低，共同基调构成了大差不差的搞笑模式时，这一次，幽默的性别意识相对强烈起来，虽然不是首创与首发。

此间的幽默，大约分成三类，一是关乎女性苦难。

被最多人转载的一段，就是绿巨人跟她说，要确保能够承受压力，调节情绪，尤其是愤怒情绪，而她回应，控制愤怒就是家常便饭。

身为女性，路边有人吹口哨时，自大的男人在她的专业领域夸夸其谈时，如果她控制不好情绪，就会被说情绪化，难相处，甚至容易丧命，所以她「是个情绪控制的专家，比你（绿巨人）熟练无数倍」。

这段对话的信息量不小，女性在日常所经受的所谓「考验」，早已成为不得不面对的苦难，而且这种苦难，并不为很多人，尤其是男性所理解，评论区多有提及这是无病呻吟、陈腔滥调或扩大矛盾，恰是明证。于是这种苦难在剧中，即便是以段子形式出现，也不会因此丧失热量。

苦难是恒久的关键词，但剧中还会提升到第二层，即女性骄傲。

十分明显的设置，是女浩克在很多方面，成了优化的绿巨人。她无需经历对方十数年内几种人格的抗争与控制，以及由此而来的自我封闭甚至放逐，她可以轻松驾驭新力量的收放，并借此调侃忧心忡忡得如同传统女性长辈的绿巨人。

女性在获取新力量后变得更强大，或起码更能适应，一定程度上延续了《怪物史莱克》那对绿皮夫妇的模式，当年这部动画，正是以各种反叛姿态杀入影迷心中。而不可忽略的，是漫威这些年来的一种修正，或者说，稍作平衡。

初代复联六人组里，只有黑寡妇这一个女性英雄，而且处于辅将位置。随后出现的卡魔拉、螳螂女、黄蜂女、奥科烨等等，在行列中其实争取不到多少篇幅，而在漫画中无比强劲的绯红女巫和惊奇队长，也不得不在一种克制的削弱处理下，达成众多角色的所谓平衡。

于是想以师徒关系引渡女浩克的绿巨人，在训练过程中表现出来的错愕乃至喜感，是相对少有的境况，这会让人想到女武神对雷神的揶揄，黄蜂女对蚁人的制约，女洛基对洛基的挑衅，尽管，这些局面主要出现在单人作品。

不过，绿巨人的客串结束后，剩余的集数，估计更多是让女浩克以女律师的身份，在职场中，在资本前，在男性社会里，理想化地实现女性精神的张扬。而超级英雄的能耐，是她底气的另一种来源，一旦盖过职业身份所代表的普通人立场，就有表达上的损耗。

回到女性本体上，第三种幽默，就是关乎女性凝视的。

最具代表性的段子，针对美国队长的处子之身。女浩克对超级英雄显然没有粉丝情结，意外得到超能力后，下意识就是恢复正常，但跟表亲绿巨人在旅途闲聊，分析美队人生历程的关注点，落在英雄忙碌到无法突破处男阶段。

在又一次谈起时，她叹息美队那曾是名片一张的美国臀，竟然因此浪费。而绿巨人透露美队在1943年就有了第一次，她表现出首肯八卦的快乐。

诚然这些都是剧集体想要现的轻松幽默，但从另一方面看，在始终无法摆脱男性凝视的漫长岁月里，女性凝视从各种女性束缚中挣脱出来，是个不得忽视的讯号。

十几年前开始造势的漫威，相应但慢条斯理地吸纳了以《伴娘》等女性喜剧为代表的影视热潮，一面推动美队、雷神等等男性身体消费，一面尝试树立这类有胆识，甚至能有色心的女性，在合家欢的边缘约略出走半步，至少在态度上，任由女性作者，对男性凝视进行小小反攻。

这三种幽默在情绪、气势上的递升，能归结到女性喜剧的本相。

正因为是女性向的喜剧，对异质性的容纳，能有更大一些的包容空间。就跟《惊奇少女》那样，《女浩克》很适合拿来贴合、稳固近年并不新鲜却依然正确的多元价值。

像是女浩克在洗手间一脸狼狈时，进来的几位女性都在热忱伸出援手。在明显的「女孩帮助女孩」逻辑下，她们关心她被家暴，问及对方时，非常自然地使用了三种性别代称，包括在近年增添了「非二元性别」含义的them。

自打迪士尼被对抗，旗下漫威的拨正，也有了些顺理成章的意思，可以尽可能顺应不得不政治正确的迪士尼对LGBTQ的偿还。力度不大，就跟此前作品终于出现三两个同性恋角色那样，注定是要抠抠搜搜地前行，甚至有时，还要刻意避免观众对所谓政治正确拖累创作的印象。

毕竟像是这部《女浩克》，口碑一般，但评判的标准里，难免掺杂作品以外的情绪，如何「容忍」女性离经叛道，如何正确嫌弃具有政治正确倾向的作品，如何在伪公正面具下表达带有私心的传统男性立场，都引起了一些纷争。

譬如豆瓣评论区，有男性观众表示，这些平权内容会让他感到出戏，而最高赞的回应则是，「看男的因为LGBTQ和女权破防真的很快乐」，非常形象、到位地展现了时下风貌。

前者会因此贬损，后者会因此抬举，难以跳出观众二极管模式的《女浩克》注定不能被「客观」讨论。

那政治正确怎样摆脱庸常审美，商业消遣怎样增添高尚属性，观众应当怎样「准确」地在这具有矛盾性的作品投射私人感情，就是它最大的特色甚至意义。